周老头自认为自己的性格里并未有十分极端暴力的一面,所以大儿子那种自负的自我膨胀感,他从生到死的几十年里始终没想明白。他在大儿子连他的死都不在乎的那一刻忽然对一些问题产生了迷茫的怀疑。是不是就算是流着他的血也代表不了什么?他的三个儿子骨子里流着的是他的血,所以这些年来他才坚信他们无论发生什么最终都是他最亲近的人。

    从在医院到回到家中,他的两个儿子没有表现出一丝难过的情绪。他看在眼里,觉得自己这辈子好像什么都没留下。

    周老头这辈子好像什么都不会,除了种地,他还会什么呢。他什么都不会,他连市里都没去过。两个轮的自行车他见得多了。三个轮的三轮车他不会开。四个轮的车子他只在临死前坐过一次。他喜欢看着马路上那些来来往往的车,但是车子疾驰而过的时候,尽管他的眼睛紧紧追随着经过的车辆,依旧在他的眼睛里什么都留不下。

    上了年纪以后,大多数时候他总是听不清别人跟他说什么,看着别人大声又不耐烦的一句话跟他重复好几遍的样子,他会莫名其妙的很开心。

    现在不需要大儿子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的说给他听,他听得很清楚,大儿子说他操不了这个心。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已经跟着大儿子回了家。

    大儿子推开黑色的木头大门,从院子里进去的时候,周老头看见院子里还有一颗石榴树。正屋的门刷着绿色的油漆,还上着防盗门。周老头跟进去的第一眼吓了一跳。他的大儿媳妇坐在黑色的沙发上瞪着铜铃一样大的眼睛,她好像因为等的时间过久而显得有点不耐烦。

    “你做什么去了才回来?”她问大儿子。

    “我能做什么啊,刚从老头子家回来。”大儿子坐到她旁边。

    “跟三儿说明白了没有,丧事让他去办。”

    “那会就是在商量这个,说啦,他还能怎么着,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大儿子得意的回答。

    “那就对了,既然老两口子对他那么好,就该让他管。咱们这些年得到什么了?孩子也没给我看。”大儿媳的怨气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老二什么时候回来?”

    “这两天他还能不回来?”

    大儿媳听完好像依然不放心,她说:“你记着我跟你说的了吗。他在城里有房子了,等老太太死了,这个房子得要过来归咱们。要是他非要跟咱们争,就把老两口手里的钱分了,你娘也八十多了,还能花多少钱?你要是不要过来,早晚也得落在别人手里。”

    大儿子说:“哎呀,我知道,还用你说,我今儿就问了。不过老太太说没什么钱啊。”

    “她说你就信?我跟你说周有雷,你就是去抢,夜里去翻墙偷,你也得把钱给我弄来。”大儿媳眼睛又瞪起来了,周老头只看到她愤怒的白眼球。

    大儿子不说话了,他能把牛吹到外国去,就是真要他干点什么的时候,他就是喜欢钻窟窿的老鼠。村子里的人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周大吹”。

    周老头坐在他大儿子和大儿媳中间抽烟,他左边凑近了听听,右边凑近了听听。越听脸上的表情越抽搐。

    周老头有点自嘲的想,真要去翻墙头去偷的话,妻子床铺下面应该还有不到一千块钱。用手绢包了一层又一层。他低下头看了看大儿子家的地,不是水泥地,是用砖头一块一块填满的。他想起来有一年在这里喝酒,大儿子跟他吹牛说他现在有的是钱,几万块钱都不放在眼里。后来周老头被他哄乐了,最后醉倒在地上起不来,他们连一口水都没给他喝。半夜两点的时候还是妻子来把他拖回家的。

    “我看老太太就是不长记性,前几年要不是你那个好弟弟挡着,我早就让她长记性了。”大儿媳开始翻旧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