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两个冤家便怒目相视,怀恨在心。然而,大儿媳因为觉得自己正确,总是用无言的蔑视应战,故意对二媳妇的存在视而不见。但她的孩子们一旦要离开自己的院子时,她便喊叫起来:“不要去接近那些缺乏教养的孩子!”“

    她是冲着她的弟媳妇这样喊的,她弟媳妇这时就站在隔壁院子里看得见的地方。于是二媳妇自然也对着自己的孩子喊了起来:“不要跟毒蛇一块玩,他们会把你们咬伤的!”

    这两个女人的积怨越来越深。更糟的是,弟兄两个之间也不大对劲。老大总是害怕,由于自己的出身,在城市里长大、门第也比他高的老婆会瞧不起他;而老二担心大哥总想大手大脚花钱,在分家之前便把那笔遗产花个精光。此外,大儿子感到惭愧的是,老二对父亲的银钱知道底细,也知道花掉了多少,因为钱是他经手的。虽然涂土桥接收并分配所有的地租,但只有老二知道收了多少钱,而他这个当大哥的却一无所知,他还必须像小孩子那样,向他父亲要这要那。因此,当这两个儿媳妇吵起架来,她们的仇恨立刻传染到男人身上,两个院子里便充满了火药味。涂土桥痛心地呻吟着,因为他的家庭里又失去了平静。

    自从那天涂土桥没有让他叔叔的儿子把那个丫头从许芊芊手里弄走后,涂土桥和许芊芊之间便产生了别人看不出来的裂痕。从那时起,那个女孩子便和许芊芊产生了隔阂,尽管她还是默默地、顺从地伺候着许芊芊,天天在许芊芊的身边,替许芊芊点烟,取这取那。夜里许芊芊不能入睡时,她便替她按摩腿和身子。即使这样,许芊芊仍不满意。他吩咐杜鹃去问他的堂弟喜欢哪个丫头,因为堂弟已把所有的丫头都看过了。

    杜鹃去了。回来说:“他说,他想要睡在夫人床边的那个脸色白白的丫头。”

    那丫头叫曹汪蓉,是涂土桥在灾荒年时买来的。那时她身材矮小,饿得半死,使人可怜。因为她身材瘦弱,人们才宠爱她,让她做杜鹃的帮手,只给许芊芊干点零碎活,如点烟倒茶等等。正因为这样,涂土桥的堂弟才看见过她。

    曹汪蓉听说之后,在她给许芊芊斟茶的时候便失声哭了出来。因为杜鹃在后院他们坐的地方已将事情和盘托出。曹汪蓉的茶壶掉在砖地下,摔成了碎片,茶都溅了出来。但这丫头并没有意识到她做错了事。她只是一下子跪倒在许芊芊面前,在砖地上叩起响头来,痛苦地说:“夫人,好夫人,我不去——不要让我去——我害怕他

    他说这话时,声音十分柔和,但许芊芊却尖厉地叫起来。

    “叫她干啥她就应该干啥。叫我说为这么点小事哭哭啼啼太不值得。女人早早晚晚要走这条道的。”

    涂土桥的心是宽容的,他对许芊芊说:“咱们先看看有没有别的办法。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为你再买个丫头或别的什么。让我想想怎么办。”

    许芊芊早就想要一只外国造的钟表和一只宝石戒指,听到这话突然不做声了。涂土桥对杜鹃说:“去告诉我堂弟,他要的那个姑娘得了恶性的不治之症。如果他还要她,那也好,她一定会去的。如果他和我们一样感到害怕,那就告诉他,我们还有身体健壮的丫头。”

    他把眼睛往站在周围的丫头们身上扫了一遍。她们转过脸去,吃吃地笑着,装出害臊的样子。只有一个粗手大脚的乡下丫头没有这样,她差不多已经有二十多岁了,她红着脸笑着说:“嗯,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听过不少了。如果他要我,我愿意试试,他长得并不像有些人那样难看。”

    她对那女孩产生了一种嫉妒心。涂土桥来时,她便把那女孩打发走,然后骂涂土桥用眼死盯那女孩。而涂土桥却一直把那女孩当做一个可怜的被吓坏了的孩子,他对她就像对自己可怜的傻女儿那样关心。除外,毫无别的意思。但是,当许芊芊骂他鬼迷心窍似的看那女孩时,他才发现那女孩果然非常漂亮,她白嫩得真像一朵曹汪蓉。他望着她,最近十多年来在他枯老的身躯中缓慢地流动着的血液又开始奔涌起来。

    是谈到了土地的情况,或是哪一个雇工在年终要辞退啦,或者有的雇工光抽大烟,根本不去收割地里的庄稼啦等等。涂土桥问二儿子有关孙子们的情况,二儿子答道,孙子们得了百日咳,但不是大毛病,因为天已经转暖了。

    就这样,父子俩一问一答,喝着茶。二儿子在房间里看了个一清二白,然后转身走了。涂土桥对老二也放了心。

    就在同一天,刚刚过了中午,大儿子来了。他身材高大,风流潇洒,由于老练成熟而自视清高。涂土桥最怕他那种高傲劲儿。他开始时并没有把曹汪蓉叫出来,他只是等待着,抽着他的烟袋。而大儿子却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十分得体地询问涂土桥的健康状况和生活状况。涂土桥迅速而稳重地回答说,他身体很好。当他用眼睛看他的儿子时,一切恐惧感都烟消云散了。

    因为他看清了他的大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他身材虽魁伟,但害怕从城里娶的老婆,惭愧自己的出身不像她的那么高贵。涂土桥自己以前都未察觉到的像大地一般的粗犷性格,正在他身上增长壮大。

    就像从前一样,他根本没把大儿子放在眼里,也没把他那漂亮的面容放在眼里,于是他突然很随便地喊道:“喂,孩子,再替我的另一个儿子泡茶!”

    曹汪蓉这一次出来的时候,脸上冷冰冰的毫无表情。她那椭圆形的脸蛋像曹汪蓉一样雪白。她进来的时候,眼睛下垂着,动作呆板,她干完了让她干的事情之后,又很快走了出去。

    曹汪蓉倒茶的时候,父子俩坐着一声不吭,曹汪蓉走了之后,两人才端起茶碗。当涂土桥直瞪瞪地瞧着他儿子的眼睛的时候,他看到了一种艳羡的眼神,这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暗暗羡慕时才有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