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八日,未时。

    “来了。”卢象升盯着自西方汹涌而来的清军。多尔衮姗姗来迟,而且没有去攻击从南北两侧来援的杨彦昌和赵胜,而是直奔大名城而来。

    多尔衮和岳讬的关系很不好,不好到什么程度呢?岳讬刚死,多尔衮便和代善、济尔哈朗联起手来告岳讬活着的时候和莽古济一起谋反,提议将岳讬的妻子和七个儿子全部杀掉。

    就连莽古尔泰和德格类的儿子,也不过是从黄带子降成红带子而已。按照清朝的宗室制度,努尔哈赤的父亲塔克世的子孙是黄带子,塔克世的兄弟的后代是觉罗,也就是红带子。降为红带子对于宗室来说是很重的惩罚,但也还是留了余地,没赶尽杀绝。可见代善、济尔哈朗和多尔衮对岳讬恨到了什么程度

    济尔哈朗和多尔衮也还罢了,代善可是岳讬的父亲,这家人的人际关系,也是有够厉害。

    刚刚接到岳讬的求援时,多尔衮着实得意了一番,你整天附和我八哥,说什么要优待汉官,联络流寇,现在怎么样,让流寇打得找我帮忙了。既然岳讬想让他帮忙打击一路明军援兵,他就偏不,他反倒想趁着杜度、叶臣与明军激战的机会,直取大名府城。

    昨天的战斗没能分出胜负,赵胜和杨彦昌都后撤并扎下了营盘。乡勇和清军的战斗力差距实在太大,一天的战斗下来,明军死伤逃散数千人,若不是清军人数不足,赵胜和杨彦昌又亲自率老兵断后,恐怕直接就被击溃了。

    多尔衮的旗纛步步进逼。隆隆炮声中,大名城自建城以来最为激烈的一场攻防战开始了。

    一枚炮弹正中垛口,两个守兵惨叫着倒了下去。其中一个是短打扮的乡勇,右臂少了半截,另一个是个将道袍的下摆系在腰间,扎紧袖口的读书人,紧紧捂着自己破裂的肚子。卢象升对他们两个都有些印象,应该是自己当初做大名知府时就认识的熟人,但卢象升没有余裕去回忆他们。他耳边是城头大炮的轰鸣之声,眼前是弥漫的硝烟,鼻子里闻到的是火药燃烧的臭味,或许还有谁临死前拉了一裤子的味道。听觉、视觉、嗅觉全部改变,让人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尽管卢象升已经在战场上待了这么多年,他还是不能适应这种感觉,毕竟,他原本不属于这个世界。他来自那离太湖不远的江南小镇,童年记忆是东坡书院,是张公洞和善卷洞,还有家乡的毛竹、茶叶、板栗。

    但现在,他生活在钢铁、火焰和鲜血之间。

    卢象升现在站在一个相对安全的位置,他是全军主帅,不到万不得已时是不应该去拼命的。但是万不得已的时候恐怕马上就要到了,不仅从西面开来的清军援兵源源不断地登上城墙,就连杜度都在北面发起了攻击。

    突围暂时还不太可能,但是情况已经比他们预想中好太多了。岳讬还在和刘国能纠缠,赵胜和杨彦昌又牵制了许多清军。卢象升虽然不认识刘国能、赵胜他们,但他也能看得出,来援的肯定不是关宁军。

    明军由反击转入守势,清军刚才的处境虽然窘迫,但是却仿佛根本没受到挫折一样,奋勇攻城。单单大名城内的子女财帛不见得值得清军付出这样的代价,但加上卢象升的人头就够份量了,而在多年战争中培养出的自信也让他们相信,大名城一定是他们的囊中之物。

    袁时中在东门的战斗同样惨烈,杜度起先猛攻北侧,将城内的预备队大多吸引了过去,随后突袭东侧城墙。在清军的炮击和挖掘下,城墙竟有一段倒塌了。

    刘玉尺阵亡了,朱成矩重伤断臂,估计也是不行了,袁时中也受了轻伤,血贯瞳仁,疯狂地砍杀。跟着他从滑县出来的老兄弟,现在已经死伤大半了。

    刚才出城作战的时候,袁时中统率的卢象升督标兵颇占优势。虽然他们多为矿工出身,但是经过五年的军旅生活,已经有了很熟练的骑兵。他们的对手大多是半兵半牧的蒙古人,根本不知道防御战该怎么打,只知道站在那里放箭,敌人靠近了就冲上来用弯刀砍杀。组织方式是族长一声呐喊,族人们一拥而上。经过多年的内讧和清朝有意的分化瓦解,当年蒙古军队赖以纵横天下的组织纪律性已经荡然无存。面对有着严格组织的正规军,这些人在阵地战中只能起到拖延时间的作用。

    但现在,攻城的主力是镶红旗的甲兵和旗丁,罗弼、和讬等清军将领奋勇先登。督标兵原本就被陈新甲分走了一部分,在向大名转移的战斗中又损失很大,现在和清军的嫡系精锐这样硬碰硬,根本无法支撑。

    赵胜和杨彦昌还在外围对清军做牵制攻击,但是经过昨天的战斗,乡勇的士气已然大沮。清军比传说中更加厉害,就算乡勇们有保卫家园的热情,但从未经历过这样惨烈的战场的人是不可能一天就适应的,鼓不起勇气再正常不过。赵胜和杨彦昌带来的老兄弟倒是心理素质稳定,但人数太少,只能与蒙古兵们推来挡去,甚至靠近不了清军的营盘。

    但正在大名城下耀武扬威的多尔衮没有想到,他留在回隆镇的军队此时也面临着和大名明军相近的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