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七生平撒过很多谎。

    对于像他这样在街头上混大的孩子来说,撒谎已经成为他的一种本能。很多人以为小孩子最是天真无邪,其实并非如此,每一个小孩初临人世时都是未经驯服的幼兽,礼义廉耻是大人在他们的野性觉醒之前提前缚上的缰绳与枷锁。

    人之初,性本善。学堂里的孩童总是跟着那老腐儒摇头晃脑地念,起初是三字经,接着是千字文,然后是论语,尚书,大学,礼记。八岁的楚云七趴在窗口跟着摇头晃脑地听,却总也听不下去。后来他找了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那老腐儒的藏书统统都偷去换成了街口卖的小人书,气得那腐儒大病三日,颤巍巍拍着桌子大骂人心不古。

    后来人们在街上围住他,他眨眨眼睛抽着鼻子说家父去世,家中贫困,自己想给父亲立块牌子,又不识字,所以才出此下策。气势汹汹的人群安静下来,一个大婶叹了口气,掏出篮子里的鸡蛋塞到他手上,说如果我家那小子如你这般有心就好了。

    这不是他第一次说谎。其实他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谁,而且他能识许多字,但那些人不知道,他们摇着头散去,像是看完了一场唏嘘的闹剧。

    “怕又是个无父无母的命苦孩子,由着他闹吧,也掀不出什么风浪。”

    他看他们离去,然后将攥着的鸡蛋揣进口袋。那些人不知道的是他其实有母亲,他的母亲教给他读书识字,七岁那年母亲投湖死了,是他亲手给母亲的墓碑提的字。

    飞龙少侠楚云七有一个不为人知的母亲,这是很多人都无法想象的事情,在传闻中他是一个凭空出现的人,无根无系,来去无踪。但一个人即使被江湖传说渲染得再厉害,他也始终是一个人,只要是个人都会有自己的过去。

    他的母亲便是他的过去。

    楚云七的母亲没有大名,人人都叫她阿楚。阿楚生得温柔又好看,左眼下边有一颗泪痣,只有靠得非常近才能看清,后来楚云七也遗传到了这颗泪痣。阿楚擅长酿酒,酿出来的酒又醇又香,有许多人都慕名而来,甚至愿意花重金买她一坛酒,阿楚往往来者不拒。她爱赚钱,却不爱钱,她赚来的钱都被她塞进了床底的罐子里,然后仔仔细细封好。

    “有一天阿娘不在了,你就将这罐子打开,用这些钱去生活。”阿楚会这样告诉他。

    那时的楚云七不懂什么叫做“不在了”,他只会拽着母亲的衣角摇摇头说我要和阿娘永远在一块儿,阿楚就会揉着他的头发叫他早点睡,明天一早还要赶路。

    幼年时期的楚云七似乎总是在赶路,他的母亲从来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每次当她赚来的银子塞满一个罐子,他们就会启程搬离那个地方。楚云七原来以为母亲是天性爱漂泊,后来回想起来又觉得她的神情不像是去往将来,更像是在逃避过去。

    阿楚在逃避什么,楚云七实际上并不清楚。他曾猜测过也许是那些地痞流氓。毕竟阿楚当时是一个年轻又漂亮的女子,家中又只有一个年幼的孩子,按常理来说,总是不免有一些游手好闲的登徒子上门骚扰,事实也确实是如此,但是阿楚从来不会允许任何人踏进她家的院落。

    “你先数一数云,等数到第七朵的时候,阿娘就回来了。”

    这是有人上门时阿楚最常对楚云七说的一句话,她总能用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些麻烦。于是年幼的楚云七就坐在院子里乖乖数着头顶的云,等到第七朵云飘过时,他的母亲就会推开院落的门,白色的衣裙沾染着红色的血迹和黄色的泥土,像一朵被晚霞染上血色的白云。

    楚云七一直对院外那扇门后发生的事有着隐约的猜测,但母亲从未跟他正面提及过,后来一次他好奇爬上墙头,看到母亲将一根木棍舞得虎虎生风,三招之内便将对面的人打到毫无招架之力时,他的猜测也被证实。他的母亲会武功,可她却不希望他知道,她从未教过他功夫,只教他读书写字,后来他忍不住向母亲提起这事,一向冷冷淡淡的母亲难得发了脾气。

    “男孩子学这些又有什么好的,空惹了一身戾气四处害人。”

    这是他印象里母亲第一次对他发火,也是最后一次。没过几天他们又搬了家,那一次他们再也没能如以往一样安顿下来。一个雨夜里他们在一个客栈落脚,那日的客栈格外喧闹,来来往往聚了不少江湖人士,后来客栈里来了一群穿着翠色披风的人,阿楚只瞥了一眼就变了脸色。第二天起床楚云七四处都寻不见她的身影,等到几天后他再看到母亲时,她已经是衙门口一具无人认领的女尸。

    母亲是溺水死的,人们将她拽上来时她已经没了气息,她惨白的脸被水泡的面目全非,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平静。他跳起来要为母亲找出凶手,可仵作却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