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上百步坎,小城就被踩在了脚下,城里的大街小巷、飞车跑马、红男绿女,尽在眼底。就连赵家坊的老人丢车保帅、王家弄的媳妇指桑骂槐,也能觑个清清楚楚。

    坎上住着十来户人家,都是些世居户,习惯了这里的云淡风轻,死守着不肯下坎去。据说原来起码有二十多家住户,因嫌这里进出不方便,陆陆续续搬走了十几户。想想也是,连自来水都压不上来,要用水还得下到五十坎的老井里提,多不容易。

    谁知前不久却有一位女人搬上了坎,租了间空屋住下。坎上人非常惊讶。有史以来,他们还没见到谁从坎下搬上来过呢。他们寻思,这女人一定是与众不同的。好奇心驱使坎上人做出许多猜想。后来坎上人到坎下去跑了几趟,上坎后发布了一则可靠新闻:这女人原来是乡下人,后来做了城里一位个体户的婆娘,个体户暴富后,勾搭上了一位二十多岁的漂亮妹子,便拿出一张六位数的存折,要女人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女人毫不犹豫地签了字,并当着个体户的面,划根火柴,将六位数的存折点着,烧成了灰烬。然后她就上了坎,用自己的积蓄租了两间空屋,安安静静住了下来。

    “啧啧,啧啧。”坎上人就不停地咂舌头,他们佩服女人的骨气,同时也为她将六位数的存折烧掉惋惜。“要是我,才不那么傻呢。”坎上的女人都这么说,毫不隐瞒自己的想法。

    女人的屋是座旧式板装屋,两层,楼上那层有排吊栏,就悬在百步坎尽头的古槐旁。女人住在楼上,楼下的屋子是她的厨房兼杂屋。每天清晨,女人早早地起了床,“嘎呀”一声推开木门,慵懒地迈出屋,斜靠在栏杆上,一边吸吮着古槐青枝绿叶的芬芳,一边梳理头上那墨泼过一般的秀发。梳过,用发箍轻轻一拢,让黑发随意地垂在圆润的肩膀上,一只手顺便去梳子上一抹,抹出淡淡的发梢,抖落在吊栏外,仿佛一只翼薄如蝉的灰蝶,轻轻盈盈自古槐上降落。

    女人几乎是追着这只灰蝶下楼的。从厨房里拿出铁桶和白色铝钵,女人一扭软腰,就下了百步坎。

    百步坎由一律的青色条石砌成,其实不止百步,喊百步坎顺口些。百步坎很陡也很高,从坎下往上望去,真的就如古人在诗文里说的,仿佛云端上悬垂下来的天梯。

    女人从那如梯的坎子上款然往下动步,有如从天而降的仙女。清风自半空拂过,那梯子似乎也随风摇晃起来,随时都可能将女人荡出梯外,抛向空中。其实女人的步子很从容。那颀长的腿在长裙下一伸一缩,晃出诱惑人的嫩白。那只铁桶则在裙外摆着,荡着,发出好听的吱扭声。

    在坎子的半腰,也就是那叫五十坎的地方,女人一侧腰,出了坎子,向不远的古井走去。不一会儿,女人就提着满满一桶水,回到坎子上。她没有往坎上走,而是把水放在坎旁,端着那只铝钵,继续向坎下挪步。

    下完坎子,女人就横过小街,转个弯,进了豆腐坊。

    转回来的时候,女人手上的铝钵已经盛满了冒着热气的白花花的豆腐脑。

    女人撅着丰臀,踏上百步坎。

    坎上陆陆续续有了些许人影。爬到五十坎,那些汲水的坎上人或尽管有自来水却偏偏喜欢井水的坎下人,已经站满了井台。女人往井旁瞥一眼,便低下头,把坎旁盛了水的铁桶提到手上,一步一步再往上登去。登上十来坎,便把桶放下,将端豆腐脑的手腾出来,提了桶子再登。腾六七次手,女人就上完了百步坎,站在了自家的吊栏下。女人于是停了下来,回头往坎下望一望,长长地嘘口气,白净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自信的浅笑。

    女人的日子,就这么不知不觉隐进了这份不经意的浅笑里。

    这一天清早,女人又一如既往下了百步坎。

    端了豆腐脑,回到五十坎,正要去提坎旁的铁桶时,一只手从她身后伸了过来。那只手又大又长,轻而易举就把铁桶提了起来,缓缓自女人头上晃了过去。

    女人回头。

    一个粗粗大大的汉子就立在她身后。汉子的衣襟敞着,女人看见了那黝黑而鼓胀的胸肌,女人还闻到了汉子身上的一股汗酸味,这是一种令女人倍感温馨和安稳的气味,女人的鼻翼不由得翕动了两下。

    女人看见汉子还提着一只大木桶,里面是嫩白的豆腐脑。

    汉子的目光在女人脸上停留了一下,然后,他就一手提着铁桶,一手提着木桶,抬起脚,大步朝坎上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