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开始黑下来的时候,有一张无形的大嘴巴,将黄昏的辉煌毫不留情地吞噬掉。连窗外的各种声音,包括车声、人声、犬声,以及火车长长的嘶鸣,也逃亡一般开始远遁。连星星都懒得露露面,躲在初夜迷雾的席梦思里做着野合的痴想,显得那样的诡秘。门和所有的窗户都被关上了,我想关住自己,同时也把世界关住。虽然其时有一双长腿,聊斋一样从过道慢慢拖过去,带着几分阴森和几分对于夜的不动声色的抗争。而过道的另一头则有一扇门虚掩着,淡淡地洒出一扇晕光。我知道那是对那双长腿的昭示,那双长腿迈进去,迈进初夜迷迷离离的诱惑……

    天黑下来的时候,我正端坐在办公室等待一个奇迹。

    天黑下来之前,我和妻子在家里搞了一次有板有眼的中型“武术表演”。

    那是因为叶茜寄来的一张明信片。下午我不在办公室,妻子去会计那里领我的工资时,发现了我信袋里叶茜寄来的明信片。明信片上写着一首小诗。这样的诗虽然比汪国真的诗词含蓄多了,但男人读了仍会神不守舍,女人读了却要怒火中烧。且没有落款,神神秘秘地没有落款。没有落款却落下了把柄。因为天底下所有的明信片都是应该落款的。中国人行不隐名坐不埋姓敢做敢当,不落款意味着什么?自然是意味着暧昧,意味着阴谋,意味着鬼鬼祟祟,意味着见不得人。妻子将明信片幅度很大、频率很高地晃着,像冲击巴士底狱那样冲进了家门。我默然,我无动于衷,我是久经考验的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我仍在和两岁的儿子玩八音电子手枪。这是我前不久出差从北京买回来的。我很清楚儿子和我一样喜欢刺激。刺激也许接近奇迹。至少八音已够响亮,够缤纷,够丰富,够浪漫了。然而八音远没妻子那用青筋突暴起来的嗓门热闹。八音电子手枪在妻子的强烈炮火攻击下,显得黯然失色。我顺手给妻子尽管已经有点扭曲但仍然不失漂亮和细嫩的脸蛋就是一巴掌。我觉得这与在那张脸蛋上亲吻同样的潇洒、风流和很有必要。同时也是给儿子的八音电子手枪壮壮威。儿子究竟还是小孩,缺乏临战经验,他哇的大哭起来,畏畏缩缩退至门角。妻子身上几乎所有的器官都成了军事武器,一齐向我猛轰。她撕掉明信片,又冲过来撕我的脸,撕我的衣服,而后从衣架上取过撑衣服用的铁杆,做张飞摆长矛样向我冲刺。我知趣地退至屋外长着野菊花的草坪上,我实在怕她在窄小的屋子里英雄无用武之地,施展不了功夫也解不了恨,从而白白浪费了这么辛辛苦苦制造出来的战争气氛。那铁杆便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一样从一侧呼的挥将过来,击在我的大腿上。我像第一次吃四川麻辣豆腐那般,感觉全身颤了一下。我奇怪她为什么不敲我的脑壳,也不扫我的后腰,却偏偏击我这多少长着两股肉的大腿。是怕刚领的几个工资变成医药费,还是出于爱情所做的一次精心的选择?女人总是在最危险、最关键的时刻,保留着一份可怕的细心。女人的诅咒也是爱,女人的痛击也是抒情的。我简直感动了。我望着妻子手中明显弯曲了的铁杆,我说:“你可以再来一下嘛,我需要你的铁杆,甚于阳光和空气。”妻子怔了怔,铁杆没再顾及我的感觉,便抽泣着扭头进了屋子。

    唯一感到遗憾的,是战争未能进入高潮,也未能创造奇迹。

    我只好离开家,从黄昏里走进我的办公室。战争引起的亢奋,要不了多久就被初夜的黑暗一丝丝隐去,只剩下一片茫然。我只觉得这黑暗实在博大精深,可隐蔽一切,包容一切,甚至稀释一切,就如一块海绵,能把恼怒、烦闷、误会,以及仇恨统统吸进去,然后在不知不觉中悄悄释放出来,释放得无影无踪。

    我就藏在这黑暗里,默默等待一个奇迹。这黑暗应该是最容易产生奇迹的。我一直不愿开灯,哪怕办公室的日光灯再温柔、再具情趣,就如女人酥软的胸。我不知道这将是一个什么样的奇迹。但我有一种预感,这个奇迹正在慢慢走近我,就要走进我这深邃邈远的黑暗里,我将以一种虔诚的心情,企盼着那个绝妙的时刻的到来。

    我在等待一个奇迹。

    我调动着我全部的感觉、全部的智慧,在一个黑暗得十分神秘幽深的世界里,等待一个奇迹。

    二

    颜平正蹲在河边的古城墙上读着《离骚》。颜平的声音时缓时急时高时低,颜平激动不已,怆然涕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其实颜平并非完全能够读懂《离骚》。《离骚》深奥无比,象征手法满天飞。明喻、暗喻、隐喻无孔不入。我大学时的教授就说他读了两个大学,才勉强对《离骚》有了个一知半解。颜平说他一出生,他的妈妈就跟人走得不知去向,所以他只读到初中他父亲就扔了他的破书包,他便在街旁摆了一张桌子给别人刻章子。可颜平偏偏觉得那桌子受了委屈,那张桌子应该担任更为神圣的责任,而不应该用来干刻章子这么低级的行当。颜平开始一边干活一边在脑袋里构思稀奇古怪的东西。他把自眼皮下面晃过的每一双眼睛、每一个胸脯、每一片彩裙,以及彩裙里放肆地扭动着的或肥大或瘦削的屁股,都看成是一个个激越的句子。当他把这些句子忘乎所以地抒写在自己的腿上、手上和桌面上之后,他就将自己看成是堂而皇之、地地道道的浪漫派诗人了。中国最早也是最大的浪漫派诗人当推战国时的屈原,颜平当然就要理直气壮地读《离骚》。后来颜平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弄到一本没了角角的《屈原传》。颜平便突然感悟到了什么。他拿《离骚》与《屈原传》作了一番研究,终于得出一个十分聪明的结论,他说屈原的《离骚》并没啥了不起的,了不起的是屈原投身汩罗的非凡壮举。他说屈原成为大诗人的主要原因,是屈原的悲壮之死,他崇拜《离骚》尤其崇拜屈原。颜平悲怆地又读了《屈原传》最末几句颂词,就把《屈原传》和《离骚》端端正正地置于城墙上,而后拂拂衣袖,后退一步,行了三个惊天动地的跪拜大礼。末了,颜平毅然将河风吹得微微飘起的衬衫一撩,纵身投向墙下幽幽流淌的深河。

    旋转的地球就莫名其妙地停顿了一刹那。

    正是炊烟袅袅、华灯初上的傍晚时分。四周的山峦影影绰绰,诡谲神秘。河水被晚风吹得一皱一皱,仿佛深夜的行人被无头鬼怪吓出满身的鸡皮疙瘩。一渔火明明灭灭,在水上闪动困惑的眼睛。岸边有人影踽踽晃过,恍若找不到归宿而无所寄托的幽灵。

    这幽灵便是敏。

    敏刚挣脱林的纠缠,漫无目的地荡着,似要让凄凄的夜风拂去周身的不畅。林小时候与敏做过邻居,敏如今忽然成为亭亭少女,胸前很奔放地颤着魅力,林便有些心神不定。敏厌烦地望着林燃烧的眼睛,心上滋生不出任何热情。其实林英俊潇洒,高鼻梁挺得不亚于太阳神阿波罗。只是阿波罗的神光融化过不少时髦女郎,就是感动不了敏。敏鄙夷地走开了,走上蜿蜒河岸,肩上的长发在夜幕上划出一道无形的印痕。

    于是,敏便看到颜平往河中纵跳的风采。敏吃惊地尖叫了一声。夜的黑暗立即被划上了一道口子,一直划进一心要做浪漫诗人的颜平的感觉里,虽然颜平未来得及回头看看是谁便倏然钻入水底。有一瞬间,颜平甚至忘记了屈原精神,认为做不做浪漫诗人已无关紧要,紧要的还是要拥有这一声清脆动人的啼唤。好在颜平很聪明,选择了这处不深不浅的佳境,不会伤筋折骨和沉溺水底,同时又能使出屈原派头,之后颜平毫不费劲就上了岸,并极迅速地搜寻到了仍然惊讶地伫立着的敏。颜平咳咳喉头,举着湿漉漉滴水的《离骚》和《屈原传》,昂然向敏走去。

    颜平说:“感谢你那一声欢呼。”

    敏望着颜平,怔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