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慢地赵小二的儿子赵桂花在往大里长了。

    其实,这赵桂花的发迹有些偶然。他大学毕业后在一个学校教书,不修边幅,一副近视眼镜,穿着长布衫,圆口布鞋,给人的感觉是,就只有他才能够担当起复兴这里本地民族文化的重任了,大家闲谈摆条都认为他是一个怪物呢。有的在他背后指指点点,撮他脊梁骨,有的嗤之以鼻,有的压根没有拿正眼看过他,甚至也没有人给他提亲。于是乎,经常有人在教育自己娃儿时,会说些点醒话:“再不听话,二天长大了,说不定就像赵娃哪个样子,又有人势,又有本事,可就是婆子都说不到一个呢,随时都是一个人一撮一撮的呢,打光棍呢”。校长李满天动辄就在教职工会上数落他说:“怪哉,怪哉是个虫,成何体统嘛,哪个年代了,还在穿长布衫,那一篇儿早就翻过去了。就是你硬是要穿那长布衫,讲说长也就长了,但是都拖地上了,你都不晓得往起来提拽收拾一下呢。留长发,不修边幅,嘴巴上的胡子都跟着在地上拖鸡屎了的嘛。你可能还不晓得,说的是穿圆口布鞋的头儿最爱赶婆子的嘛。哎,你娃这个样子,要是是个婆子,说不定过门之后,会怄死几个老人婆哦,一个大男人,不扫一屋,何以扫天下呢?”,可是这赵桂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理事他呢。

    也是,天有不测风云,无巧不成说书,人前头的路还真是黑的呢。李满天的女儿梅花,不说是长得如花似玉,也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可像是吃错了药样,偏偏喜欢上了这赵桂花。有人瞄见后,鼓足勇气漂漂皮皮地给李满天说了那个意思,李满天一下眼睛睁得像牛眼睛大,下巴惊讶得吊起了,说:“不可能哦,不可能哦,不要乱逑说哦”,李满天叫来梅花,梅花看见老汉脸色不对,自己一下就像是做错了事一样,一下规规矩矩地站在那个地方了。李满天黑着脸,脸黑得都拧得下水来了,嘴巴嘟噜嘟噜着,都过了会儿了,梅花将长辫子甩到胸前,嘴咬着辫子的尖尖,歪着头,脚在地下比划着,说:“老汉,又是啥子事嘛”,李满天说:“啥子,你以为当老汉的不知道,还啥子”,梅花的脸红一红的,模棱两可,含糊其辞呢,李满天抹下面子,骂梅花说:“你也是哦,我也是作肇哦,报应哦,我平常是说得到人前,走得到人前,不是哪儿的弱人啊,这回,说人家前,说人家后,说到自己头上就没有医就哦,你也是你娘身上掉下的肉,天底下的男人都死绝了呢,你要看上个赵桂花,先人板板呢,你的劣子劣孙呢,愧对列祖列宗呢,李门不幸啊,李门不幸啊。梅花呢,你这是往老汉脑壳上扣屎盆子呢,有人养,无人教的呢,你这叫老汉脸往哪儿放啊,硬是那儿有个尿桶子,我跳到里边淹死算了呢”。

    这后来,或许是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说是甜蜜的语言胜过金钱呢,这梅花就像是在一片草丛中,一堆淤泥中,一片荒芜中,邂逅了就像是甘冽的泉水一样芬芳的爱情,她忘我地,深刨,吮吸,独享,私奔,全然不顾老汉李满天的感觉了,甚至她就像是只有违背老汉的意志,才会体验到这种芬芳之爱的甘刺激冽。就像是有些人喜欢烈酒样,梅花沉醉其中,乐不思蜀了。可欢乐总是会有代价的。没有多久,梅花肚子被爱情的苹果装上了,李满天知道后,有些木然,喃喃自语,先是鲜花插在牛粪上,现在是生米又煮成熟饭了,便闭上眼睛,浑浊的老泪滚落出来,一颗一颗地落到地上的尘土里,湿了一些尘灰。李满天这才知道这个爱情的魅力,不,是魔力的厉害了。怎么办呢,还不是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不,是木已夺戳成舟了,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了。当然这于赵桂花来说,就是琢磨成玉了。李满天觉得,子女有出息是人生最大的成功呢,都说娃儿是自己的乖,可是他只能够背八十斤,你给他弄一百三十斤背上,他挣的白眼珠子发红,背不起呢,就仰天一口长气,只有认了,说不出口啊,他也不说什么,也说不出什么,言语少了,木讷了,觉得这就是命。这梅花能看上赵桂花,也不是没有一点理由,梅花私下说:“人家赵桂花也不是作推磨杠长了,作顶门杠短了,哪个说的白无一用是书生呢,俺就看上他认的字多呢,吃笔雀儿饭呢,一肚子都是墨水呢,不像自己倒掉三天也吊不出几点墨水呢,他有才呢,只不过他是茶壶里煮汤圆,倒不出来呢,所以才怀才不遇呢”。

    半年过去了,县上教育局公开招考一个秘书科长职务,赵桂花去报考,笔试第一,面试第一,阴差阳错,居然被公选当上了科长。这可一下子给李天满长脸了,每每赵娃回来了,李天满都要给他端茶倒水,赵科长前,赵科长后,言必称赵科长,语录是,“说啥呢,哪个人就没有个缺点呢,给我长草短草,一把挽到呢,凡为既往,皆为序章呢,登高方知天地远,凌波始觉海浪平,皇帝门前女婿大呢”。不管是见到哪个,也不管人家提没有提及,就骂人说:“这赵桂花,当个科长,又怎么了嘛,好大一个猪腿杆炖不耙嘛,你三年清知府,我十年不偷牛嘛,你是你,我是我,我麻雀哪个跟着你夜蝙蝠跑,去熬干夜呢”,你看这李满天都当媥嘴子了。他不骂赵桂花,就像人家不知道他的一个女婿半个儿是科长样。

    有一天,小两口扯筋了,梅花生气发火,李满天把梅花哈了一阵子,说:“这个两个人呢,就像是舌头和牙齿,平常那么好,都会咬着碰着的呢,小两口吵架不计仇,白天吃的一锅饭,晚上睡的一个枕头呢,你梅花呢,不要由着你的性质来呢”。梅花说:“老汉你也是,你怎么这么糊涂,人人倒乖子都是往里弯呢,你却帮外人说话,这赵科长人家都在外边有了,就是赶婆子了呢,移情别恋呢,你还在为他罩着,是哪门子事呢”,李满天惊讶地半天合不拢嘴,说:“哦,现在哈,是这个社会呢,就是那个样子呢,也不是好大的一个问题哈,哪个男人就不赶个什么的,除非他有病呢,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呢,关键是鬼子要悄悄地进村呢,不要把事情弄闹出皮了呢,一泡屎本来不臭挑起臭呢,你给老子悄悄地呢,俺老李家丢不起这个面子呢”,话未说完,梅花就跺着脚说:“老汉呢,你这也是,为老不尊,屁股没有坐端呢,歪嘴巴子和尚念歪经呢”,李满天又说:“那你说说,捉贼捉赃,捉奸捉双,你给我拿个二指头宽的纸溜溜证据呢,说是外国有些地方,通奸成罪呢,还把通奸犯人关在笼子里,大家都可以一起捡起石头拽打,给打扁融了,叫石刑,但是你知道不,人家是怎样认定是通奸的呢,严格得很,说是两个脱得光溜溜的男女还要在他们之间一张纸都放不进去,才算是通奸呢。你说,老汉不是说你,你又看到什么了”。梅花叫唤说:“老汉呢,我一辈子不愿说哪个的冤枉话呢,我看到了他的裤子上有一根弯弯曲曲的黄色的长头发呢”,说着说着,将自己的满头秀发一甩,说:“我的是黑的,是直的,你说,你说,是不是还要在我眼皮子下边忙不弄耸的连裆表演,才是有那么一回事嘛”。李满天哭笑不得,有些笑着地说:“这个,就这个,你一个女娃子家,有些话说得,有些话说不得呢,话要说得出口呢,给不要话太粗野了,你说的这话,就是放在地上蹭,也蹭不烂呢,要有文明气气呢,你知道不,还是有你说的这种可能,并且这种可能性很大,但是,关键的意思是在但是后哦,有可能就也就有可能不可能,这只是一种合理怀疑呢,压根没有达到证据确凿的地步啊,说白了,孤证呢,没三证六合呢,没有相互印证啊,不足以定案啊”。

    李满天又找来赵桂花说:“这个,你也是哦,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正冠的嘛,无风不起浪的嘛,怎么说你呢,你也是,没有几十岁,也有几十斤嘛,外边婆子的长黄头发就在你的裤子上了,你吃了饭都不知道擦嘴头呢,这回又是胖婆子滚在烂泥巴田里,夹疑了呢”。赵桂花眼睛睁得桃子大,说:“没有的事呢”。梅花有些张扬,为这一根弯弯曲曲的长黄头发的事,就像是踩着了赵桂花的尾巴,每每赵桂花要辩解,纵然身有百口,口有百舌,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了。慢慢地二人形成了一种特有的夫妻关系,李满天调侃说:“也是哦,公鸡不叫鸣,母鸡不下蛋呢”。赵桂花抱怨说:“哪是那样,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呢,这个家庭的发展,就像是水桶的盛水量,是由最短的短板决定的呢”。梅花说:“我知道我就是那个短板板,我就是个短板板,我就要做好那短板板哈”。好在这事情没有好久也就过去了,至少是表面上过去了。

    过了些年成,这赵桂花还是那个憨样,不大喜欢给人打招呼,梅花的妈动辄就对梅花说:“你哦,也是,热锅里蹦出一颗冷黄豆哦,千选万选,选个漏油的灯盏,他三棒也打不出一个屁来呢,这也就是人家说的,女子家,菜籽命,撒到哪儿就是哪儿哦,我看你都是一颗菜籽都落入海了”,李满天说:“赵桂花这东西,晓得是他妈哪树窟窿里崩出来的哦,你看上去,他尿尿不逮那呢,还大不抬抬的呢。成天只知道给局长苟贵生写材料,也没有给人家说:“苟局长呢,你当官,我抬轿呢,狗富贵,勿相忘呢”。

    也是,苟贵生也放心他写的材料,平常,在会议上,苟贵生都是将他赵桂花写的材料拿来念,一个字不多念,一个字也不少念,一念完,会场下边就会响起雷鸣般的此起彼伏的掌声,苟贵生就沐浴在这种当官的成就感中了。赵桂花对自己的文章,甚至是比局长苟贵生还在意,还得意。说是文章,是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半部论语治天下呢,可又是啊,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呢,赵桂花将自己的文章比喻为自己的娃儿,说:“这婆娘都是人家的好,娃儿都是自己的乖呢”,假设大家都在赞不绝口称赞他的娃儿的时候,他心里荡起的喜悦的涟漪,直在激荡着他幸福的岸边,就像是在给他挠痒痒样,他舒服极了。那些拍巴巴掌的人,只要是头儿讲的,都把个巴掌帅起地拍,以至于手上都有些茧巴了,耳根子也都有些茧巴了,似乎也因此降低了快乐感觉的灵敏度。慢慢地,赵桂花觉得,这些自己写出来的苟贵生念出来的内容流,就像是那些抽插的活塞样,后来都是单调的机械的动作了,没有多少新鲜感刺激感了。对这铺天盖地的掌声,赵桂花觉得苟贵生他该还是要懂得起,也是啊,那掌声就是在说,苟贵生你当局长,你坐轿子呢,你吃菌子可不要忘了抬轿子的人的疙瘩恩呢。十多年过去了,赵桂花说自己当秘书,“眼写花,背写驼,那儿写缩”。岁月无光,他就走在局子与家两点一线之间了。

    教育局这时差一个副局长了,在这个局子里,大家私下就是使眼色也是关心局长副局长的年龄,一些人觉得这个局长副局长也就是那个样子呢,也没有几把水呢,都不是从树窟窿里掏拗出来的呢,也不是从石头缝隙蹦出来的哈,也不是长的红头发呢,也吃肉,也打呼噜,也泡相好,也是屁股上的屎粑粑都没有擦干净呢。可也有一些人觉得,这些人上去了,多少还是有两刷子,他们占在那个位置上,也不管占着茅坑拉不拉那,一晃就是五年十年过去了,与他几爷子同时代,没有俺们的火烤呢,无疑是我们的一个悲剧了。他们下不来,我们就上不去呢。所以大家都在盘算着局长副局长的年龄,手指头背都算弓了。甚至是祈祷着,看那一天这些家伙被抓起走了,进去了,甚至是出差的时候,出个车祸,好腾挪出几个位子让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