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乐是个幸运的小乞丐。

    他出生时被遗弃在破庙门口,一个老乞丐心善,将他捡回破庙,一口水一口饼糊糊喂大。

    老乞丐看着白嫩可爱的小婴儿,干巴巴的脸上笑得挤出了几道褶皱,给他取名“与乐”——与天同乐,希望他一生平安顺遂。

    自与乐一岁后,老乞丐从不带着与乐一同乞讨,他年轻时是个教书先生,老了虽瘸了一条腿、瞎了一只眼,可总有几分读书人的骨气和倔强在身上,他不愿以稚儿来博取旁人眼泪,以此讨得更多的钱,也不愿让勉强记事的与乐再见到自己谄媚讨好、低声下气的模样。

    人可以为了活着放弃一些东西,但不能丢掉自己的底线。

    说起来,老乞丐年轻时也是个俊书生,考取过一些功名,知自己也就只能到这一步了,去私塾自荐当了个教书先生。

    既有些功名,踏破门槛的媒人是少不了的,他便娶了个温婉贤淑的妻子,与妻子琴瑟和鸣,生了个顽皮好动的小子,一家人的日子虽清贫,却也不缺衣食。

    可惜官兵无作为,竟让匪徒进了村子肆虐,老乞丐为了救妻儿,被刀子戳瞎了一只眼,被一个身强体壮的匪徒死死按在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子被奸淫至死、孩子被硬生生掐死,拼命挣扎也只换来被匪徒一寸寸碾碎的膝盖。

    那伙匪徒听说老乞丐考取过功名,心中有些忌惮,没有下死手,掠夺了一番他家中的财物,嘴上骂骂咧咧,啐了一声“穷鬼”就走了。

    老乞丐一只眼布满了血丝,另一只眼的血顺着脸往下淌,血滴落在地上,他拖着一条瘸腿去报官,衙门前的鼓槌在手心攥出了汗,他重重敲响了申冤的鼓,却只得来一句:“官府不知匪徒营寨在何处,无从查起。”

    他声嘶力竭地争辩着什么,两个官兵不耐地将他赶了出去,他跌坐在官府门前的地上,怔怔地想着:

    为什么路过的商队被劫掠时官兵没来,匪徒进村肆虐时官兵没来,妻儿惨死在他面前时官兵没来,偏偏他要为妻儿、为自己讨个公道时,官兵就来了呢?

    老乞丐家也不回,成日在街上游荡,饿了就向路人讨两个铜板、朝馒头铺老板求两个馒头,渴了就去喝溪边的水,困了就找个破庙窝着,呆望着腐朽的房梁睡去,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了下来,不知春夏,不知年月。

    有时他也不想活了,可他怕死了,妻儿都不愿见他,若见了他,定是用怨恨凄凉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像是在怪他,为什么偏偏是个“百无一用是书生”的私塾先生。

    而捡到与乐,大抵算老乞丐悲惨浑噩的一生中,有了些许寄托吧。

    老乞丐照顾与乐到三岁,实在是到了岁数,沉珂满身,躺在床上咳得撕心裂肺,咳了两天,竟红光满面地坐了起来,老迈浑浊的眼,前所未有的清明。

    他叫住又要去跪求药铺老板的与乐,最后抱了他一下,他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些什么,手却松了力,整个人往后倒去,紧紧地闭上了眼,睡得并不安稳,却再也不会醒来了。

    与乐没有哭,睁着的眼里满是茫然,他不知道死亡意味着什么,可他知道,往常寺庙里像老乞丐这样睡过去的人,再也没见过他们的踪影。

    与乐守着老乞丐的尸身跪了一天,从白日守到黑天,仿佛是在等老乞丐坐起来,如从前一般唤他一声“乐儿”。

    还是一旁的青年乞丐看不过眼,叫与乐将老乞丐用草席卷了,丢到乱坟岗去,嘱咐他以后一个人也要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