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化三年·腊月三十?元旦】

    淳化三年的元旦对青州百姓来说,来得颇为不易。秋末暴雨,腊月骤雪,小年之夜父母知州又被查办,每一件事都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又极不寻常,这一年中的桩桩件件无不给青州百姓心里阴暗加重了成色。屡屡历经这些灾患后,除旧迎新的元旦就成了万众期待的珍贵念想。

    过年所需一应用什、果蔬蜜饯、裱纸祭品早已在多日前由家里娘子置办妥当。行商店家今日也将打烊的幌子高高挑起,外乡伙计各自揣着一年挣下的辛苦银钱回家团圆。偌大的青州城,转眼万分冷清,只有几个披发幼童趁父母不注意顺手抄拿土地老爷的贡品,在家门口的石道上追逐争抢着。

    时至申时,家家户户开始张罗起团圆饭,从烟筒里冒出的柴草生烟混合了锅灶间的热气变为乳白烟雾,积笼在青州城上空。站在城墙角楼远远望去,整个青州城像是盘踞一条条的蛟龙,微风起处,烟雾沉浮,摇头摆尾。

    靠近城北门堍有家住户却有些不同,烟筒顶头防雨瓦片依然积留残雪,眼及之处皆四壁清冷,显然几日未曾生火煮饭。

    这家住户主人姓刘,名字已经无人记得。因为家里排行老三,邻里街坊就喊他一声刘三儿,刘三儿这人也不计较,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左右都是个叫,刘三儿也挺好。又不会耽误了赌钱、玩虫儿。世上的事本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邻里叫着方便,他听着顺耳,就这么一来二去的叫开了。

    刘三儿祖上本在汴梁城经营一家煎茶铺子,祖辈为人忠厚,经商有道,煎茶配料量足,火候精细恰当。时间长了,慢慢儿地在汴河两岸的御廊中有了些名气,名声出去了,买卖自然就不差。

    几十年生意做下来,刘三祖上在青州城内买了房、置了地。日子虽没有大富大贵,但是日常用度却比普通人家优渥不少。祖上煎茶的手艺传到了刘三儿父亲这辈时,生意开始大不如前。一是汴河两岸的煎茶铺子在多年间,如雨后春笋般牛毛林立。二是尽管刘三父亲起早贪黑,开源节流,一门心思全扑在了生意上面。终究敌不过煎茶配料日益上涨的物价,买卖毫无起色。幸然还有一些老主顾帮衬着,铺子勉强维持。

    前年,刘三父亲操劳过度离了人世,临终前握着刘三一双手嘱咐:“你兄弟三人,老大老二幼年夭折,以后茶铺就全靠你老三了!无论如何都要把铺子保住啊。”

    只是刘老才撒手,刘三儿没等过守孝期就把铺子卖了,带着钱重回到青州老宅。要是回来后本本分分地过日子,就算不做什么营生,这笔银子也够他安稳过完下半辈子。可这犊子偏偏沾染了赌瘾,没撑过一年,不仅将卖店铺的银子败了个精光,还把城中的老宅更名易姓,换了主人。

    如此一无所有的刘三儿心里竟还觉得不甘,只是亲朋好友早在他典卖铺子时就无来往,更遑论借他银子赌博了。无可奈何之下,刘三儿只得扛起锄头把祖上留下仅剩的几亩薄田耕种起来。毕竟要活下去还得吃饭,有了力气活着才会有希望,才会有机会再把钱赢回翻本。刘三儿扛着锄头顶着烈日,站在田间地头下,看着脚下如骰点一样绿的庄稼苗如是盘算着。

    但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秋天无情的暴雨与狂躁的南阳河水浇灭了刘三儿仅有的这点念想。本就因疏于农事,种下的庄稼枯黄干瘪产不了几颗米粒,如今遭洪水一冲,庄稼统统埋进了淤泥中,一点儿不剩。

    今日是淳化三年最后一天,早三天前,米缸里最后一点碎米残屑已被刘三和着清水送进了胃里。此时他正躺在冰冷的土坯炕上,双眼无神,面目黑黄干瘪。饥饿俨然已经超越了寒冷带来的痛苦。

    ‘嘶…嘶……’刘三的鼻孔轻轻动了动,他似乎闻到了一股久违的,只属于深远记忆中的饭菜香味。他撑开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面上露出巨大的满足。可是肚子承受不住香气带给他的短暂欺骗,随之而来的便是翻江倒海,难以忍受的饥饿感。

    刘三支起身子,顺着香味的来源,步子蹒跚又坚定地向前挪动着。隔壁家的主人正在厨房忙碌,以致刘三摸到堂屋,整个身体扑在了饭桌上,都没人发现。他眼睛里绽放着如野兽一般的精光,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摸向眼前的猪蹄……

    当隔壁男主人看见堂屋内有一怪物正披着黢黑干硬外衫,散着蓬乱脏发,佝偻身体趴在饭桌上狼吞虎烟,专注地发出囫囵咽食的啧啧声时,完全被眼前景象惊傻了眼。

    不一会儿,男主人从‘野兽’身上收回了视线,回过神来怒色上涌,横眉立目地大喝一声道,“哪里来的叫花子?竟敢偷上门来了,快给我滚出去!”紧随着话音已抬脚踹到了偷食者的后腰眼处。

    刘三儿几日没有进食,适才不管不顾地只知道吞吃,全然忘记是在别人家中,更没注意站在身后的男主人。蓦然间挨了一脚后,身体弯呈反弓形,仰面倒地!也不知是吃得太急噎住了喉咙,还是被惊吓过度,嘴里尚没来得及咀嚼的饭菜,流入气嗓一口气竟没上来。眼睛胡乱翻动两下后,双腿抽搐一蹬,死了!

    年无好年,总要发生点事情。刘三品性再如何恶劣低下,那终归是他自己的事,偷吃了一点饭菜,也是罪不至死。踢死他的男子,脸色苍白,望着倒地的尸体早已六神无主。

    到底是老实人,男子缓过神和娘子一番商议后,还是报了官。如此一个大活人,死在了自家堂屋里,终究是说不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