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周北诀一身冷汗地醒来,右腿隐隐作痛。

    嘶,又抽筋了。

    他自那场动荡后便落下了这个毛病。那时为逃命,他趁夜赶路却不慎摔下山。所幸坡不陡,性命无虞,但一块碎石扎进他右小腿。自此只欲变天,他每每被此折腾半宿。

    等这阵子劲儿缓过去,周北诀也已然睡意全无。他索性坐起来点上灯烛,拿了本书打发时间,瞧着天边撕开一抹鱼肚白,一点点亮起来。

    周北诀眯起眼睛扫着书页,睫毛轻颤,鼻间口中无意识地呼出热气化为白雾,鼻尖冻得通红。生满茧的指腹和纸张磨出沙沙的响声,像是砾石划过庭间积雪皑皑。

    却是一个字也读不进去了。周北诀叹口气,拿起被子披在肩上,像稚童游戏那样把自己裹得如同一颗粽子,盯着如豆的烛芯发着愣,靠在床头轻轻合上眼睛。

    他想起了当年的事情。

    殷然惜拨开纱帐,上面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呛得她直咳嗽。她本能地想唤贴身侍女,可是才想起她们已经被遣散到新皇后和贵妃宫中了,不禁感到一阵寒意和悲哀,只得自己挣扎起身寻掸子清扫。

    第二百七十九日。稍稍打扫完后,殷然惜找到纸笔,在后面几页的位置划了一横。风吹动那一摞纸,猝不及防挣脱镇纸张张飞起,密密麻麻全是“正”字。

    殷然惜静默良久,还是俯下身一张张捡着。指尖冻得发白,裂了一道一道的冻疮,翻开猩红的伤口和皮肉,手指肿得和萝卜一样,苍白浮肿。冷宫窗户年久失修早已合不拢,她的眼睫和眉毛迅速结上一层霜,寒风卷着冰渣刮进房中,脸冷生生地疼。

    殷然惜的狐裘和貂衣早就在她入冷宫之后就分给贴身婢女们了。唯一留的一件却在前些入秋时日遭了鼠患,是以寒冬也只有几件单衣和斗篷罢了,远远不够蔽体。

    可是她今日还未梳洗描画。

    万一陛下来寻她了呢?

    那时候周北诀还不叫周北诀。他是淮南王的长子,淮南王早逝,留下十五岁的他和两个年幼的弟弟。侯爵之位世袭,嫡长子继位。

    少年王侯哪里就懂上事君主,下定百姓之理,只知道盲目地信着曾经跟随父亲的士大夫和幕僚们。批阅文书,呈请奏折都要经他们之手,单纯得近乎愚蠢,哪有一点王侯的样子。

    他不知道的是,有些忠诚应该是对先王侯的,而不是对他的。并不是所有的东西都可以世袭继承,尤其人心。

    他很快为自己的愚钝付出了代价。那晚,自幼陪他长大的奶娘给他换上一身粗布麻衣,含泪叫他快跑。他懵懂不知所措,前脚刚闪身出房门,后脚就有一个东西落在他脚边。

    是奶娘的头颅。那双不复清澈的眼中还残留着绝望和一点泪水。他惊恐而痛苦,可不得不逃。他跑啊跑,腿没有力气了,也没敢停下,就手脚并用地往前走,往前爬。手心磨掉一层皮,膝盖爬得几近露出森森白骨,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步一步往前爬的时候也被磨没了,可是他没有空余去想,一路跪爬一路血。

    他亦不知逃了多久,只是天白了又黑了,天雨了又晴了,麻衣红了又褐了。最后他颤抖着爬到一处崖边,那里是死路,他走错了。谁料他正要返回,那连日大雨早已把那处危崖浇得摇摇欲坠,他只是堪堪转身便摔下悬崖,连一声惊叫都没能喊出喉咙,便昏死过去。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可是醒来却是在一处黄沙遍地的军营。他略略一问方得知,朝廷在抓丁充军,他是被一户农户送来的,说是家里放牛摔下山崖的儿子。他知道必然是不舍自家男子充军,正好遇着他,便直接来这一手偷天换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