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筵一场,宾主尽欢,斜月都将西沉了,怀桢才终于向黄为胜告辞,由黄家的家丁引路,立德及张闻先搀扶,七拐八绕地回到了自己的客房。

    “长沙王每到城中拜访黄太守,也都是住在这间厢房。”张闻先在门口站定,一边吩咐仆从安置,一边对怀桢道,“窗外正对着花园,梨云梅雪,他说喜欢。”

    怀桢将那封书信扔到案上,抬头扫视房中。此地虽比不得长安宫殿,但已足够宽敞奢华,博古架上还燃着袅袅不绝的香,不知是否也出自梁怀枳的趣味。歪着脑袋又笑:“黄家三位千金的闺阁,就在那梨云梅雪的尽处吧?”

    张闻先挠了挠头,只好回答:“是,不过长沙王克己守礼,从未逾越花园中门。”

    怀桢道:“有这样的房子住,换作是我,我也不去长沙。”

    张闻先道:“长沙王初来边塞时,也不大习惯的。很是吃了一些苦头……”上前一步,推心置腹地道:“六殿下——长沙王在此经营三年,如今已是凉州的半个主人,便连羌人、匈奴人,都听说了他的威名呢。”

    怀桢道不接话,好像不相信,又好像早就知道了。从立德手中接过醒酒汤,宽和地道:“张将军今晚也累了,早些休息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议。”

    “是。”张闻先抱拳为礼,迈步后退,又将门妥帖关上。

    怀桢脸上的表情立刻松垮下来。他咕嘟咕嘟地喝完了醒酒汤,将碗随便一抛,径自走到床边,朝着那雕花大床就“扑通”倒了下去。

    “哎哎——殿下!殿下脱鞋!殿下更衣!哎呀,殿下也不洗漱——”

    立德的声音嘈杂地响在耳边,此起彼伏,一个人叫出了四五个人的热闹,让怀桢恨不得把耳朵都塞起来。鞋履已被立德拽掉了,他往床铺里边翻了个身,外袍也就势褪下,像一只西域的卷饼般摊开来,露出小臂上缠绕的五彩丝带,和雪白里衣中点点醉酒的红晕。

    看来这醒酒汤不是醒酒汤,是蒙汗药啊。立德看这情形,也不慌张,动作熟练地先往怀桢嘴里强行塞了一颗净口用的鸡舌香丸,再从水盆绞了毛巾给他沿着脖颈往下擦拭。怀桢微微睁开眼皮看了他一眼,又悠悠地闭上了。

    立德顿了一下,从胸腔里长长叹出一口气。

    这三年以来,皇帝与太子两党面和心不和,东宫、尚书台固然是狼虎环伺,李劭、杨标却也不好相与,六皇子虽领高位,但身在夹缝之中,左右逢迎,上下周旋,还需护着傅贵人和鸣玉公主,劳心竭虑,每次从各种各样的筵席回到昭阳殿,往往都是这般疲惫不堪的模样。一个稚嫩如幼芽儿、骄横如天鹅的小小少年,只消几次应酬、几次顿挫,也便迅速地长大了。

    可是他喝再多的酒,酒量也总不见好,伤身害性,这才是最让人忧心的。

    “好热。”怀桢仰躺床上,衣衫半褪,满面红云,眼中的立德都幻出了重影,“不要……”他双脚乱蹬,抗拒立德给他更衣,“我不穿!我睡觉……”

    “殿下!殿下您睡您的,奴婢给您换上——殿下您别踢我呀!”立德都要哭了。

    “立德。”一个清冽的声音在房中响起。

    立德一怔回头,连忙行礼:“请殿下安!”

    三年不见的长沙王怀枳正立在门边,似是刚刚下马赶来,额间凝着汗水,手中握着马鞭,窗外的月光拓下他风尘仆仆的衣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