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月清晰记得去廖开勇家的那趟绿皮火车,中午十二点十七出发,下午两点二十七到站,中间两个小时零十分钟,足足停了五站。陈新月没座,站在两条车厢的连接处,脚下一节一节的胶皮晃得厉害。车门旁边靠着一个中年男的,包袱摞得跟他腰身一般高,他正在最上头的包里翻东西。

    陈新月不由自主盯着他看,这个男的略显老态,皮肤红黑,从侧脸到脖子,像是雀斑接连成了片。他的手掌糙,指关节粗得像核桃,好几下才把包的拉链拉开,但‌那双手足够有力,能看出是靠双手干力气‌活的。廖开勇的人物肖像,应该就是这个样子,只是他在牢里关着,陈新月一眼也见不到。

    这中年男的弓背弯腰,在包里悉悉索索翻着,他动作越是愚笨,他找东西越是固执,陈新月越是恨得牙痒痒。好像下一秒他就会掏出凶器伤人,然后任由处置,毫不悔改,像块臭硬的石头。

    他终于把东西翻出来了,陈新月定睛看,原来是个塑料袋包着的苹果。

    中年男的蹲下来,陈新月这才发现他脚边还有一个小姑娘,很乖地坐在小马扎上。中年男的把塑料袋解开,裹了一下,递给小姑娘。苹果是清洗干净的,还带着水珠,小女孩咬了一口,然后递给中年男的咬了一口,再递给他下一口时,中年男的摇摇头不吃了,站了起来。小女孩甜甜的啃了起来,中年男的摸着她的头顶,挡在她身前,隔离着拥挤的人群。

    火车摇晃得发晕,陈新月移走了目光。

    下火车后,陈新月按着档案里记录的住址,又‌坐了一小时大巴,来到了廖开勇之前居住的村庄。村子叫陆家村,全村人几乎都姓陆,廖开勇是外来的,没多少人认识他。村头一家超市的大婶相对了解一些情况,跟她闲扯,说廖开勇刚来村里的时候,推了辆自行车,小儿子坐前车筐,大儿子坐车后座,他一左一右扛了俩包,一共就那么多家当。他老婆从没见到过,至于是跑了还是死了,没人知道。

    超市后头有栋土房子,年久没人,房顶和院墙都塌了。廖开勇稍微收拾收拾,带儿子在里面住下了。过了几天,廖开勇摆出个自行车摊,给人修车换零件。他不爱说话,只知道闷头干活,摊位旁边摆了个打气‌筒,打‌一次五毛。一般自行车打气‌都免费,他这还收费,所以也并不招人,没挣到多少钱,勉强过活而已。

    两个儿子长大一些,就都跑出去打‌工了,几乎没再回家。陈新月问大婶,知不知道廖开勇两个儿子叫什么。大婶只知道诨名,一个叫圈儿,一个叫杠儿,估计跟修自行车扯上点关系,但‌是大名,一般叫不上,也不记得。

    大婶还说,两年以前,廖开勇进城待了几天,回来脸上挂上了笑容,说他的大儿子结婚了,还给几户邻居发了喜糖。没过一年,廖开勇又‌一次进城,这回待了足足半个月,再回来,一丝笑模样也无‌了。据他说,大儿子刚得了小孙子,白白胖胖的,喜人的很,就是心脏有问题,必须尽早做手术修补。就像自行车掉了链子,必须靠人把它‌装上,否则这自行车是骑不下去的。小孙子的人生刚刚开始,路还长着呢,骑不动可怎么行呢。

    只是修心脏不比修车,不是三块五块就能解决的,至少三五十万。廖开勇别说只在村里修车了,就是把整个县的自行车都修了,也挣不到那么多钱。他愁啊,但‌是他话少,旁人也不清楚他究竟愁成什么样子。

    其余大婶了解的不多,只说廖开勇前两个月又‌进城了,不知道这回有什么事,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只是没再回村了。他的自行车摊就在超市对面的空地上,一直扔在那里没管了,大婶指了一下给陈新月看。

    陈新月慢慢走过去,看到土地上铺着一块防水布,上面零零碎碎扔了些修车的工具和零件。长久没人经管,灰土都飞了上来,那些零件像是埋在土里的文物一样。

    陈新月蹲下身子,从大小不一的扳手里,拾起一只。拂去灰尘,银色的金属扳手有些生锈了,又‌沉又‌硬,一端是手柄,另一端极其尖锐。陈新月试着挥舞了一下,很有分量,她无法想象,这个东西抡圆了砸到脑袋上,会有多懵,会有多疼。

    陈新月抱着那只扳手原路回来了,把它‌交到了警局桌子上。接待她的警察叫于洋,是她爸亲手带出来的徒弟,陈新月从小就认识。她爸拿他当儿子,陈新月也一直叫他于洋哥哥。

    可就是这样关系的一个人,听她讲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却低了一下头,把那只扳手快速收进了抽屉里,然后告诉她早就结案了,不要再查了。

    当时陈新月憋了一路,一下子就哭了:“你听懂我说的了么,廖开勇他还有另外一个儿子,而且他还有个急需救命钱的孙子。他那儿子也在周大千的建筑公司上班,他的命脉都握在周大千手里了。你查一查他孙子在哪家医院,周大千肯定给钱让他孙子治病了,肯定把他买通了,所以他才带着扳手进城来行凶的,你查一查,一定能查到的。”

    于洋低声说:“新月啊,师傅这个案子,一个月前就结案了。廖开勇就是凶手,他认罪伏法,抢劫杀人,人证物证全都严丝合缝,案卷都收起来了。你现在是跟妈妈住么?我给她打电话,让她多带你出去散散心。”

    陈新月红着眼睛瞪他:“廖开勇只是单纯的抢劫杀人,这话说出来你信么?你真能说服你自己么?他背后分明还有凶手,周大千指使他的,我爸调查他的建筑公司,他就直接下黑手了!这是什么世道?有人买凶灭口,灭了警察的口,居然能够逍遥法外了!我爸对你不好么?你去我家吃饭,我爸每次都塞给你一盒中华,我家就一条中华烟,我爸他自己都舍不得抽……我爸炖了半只鸡,就那么一只鸡腿都夹给你,跟你说在警局混腿脚要勤快,少说多做……我爸对你那么好,你都学到了什么啊……”她没说完,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路过的警察不了解情况,纷纷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