帷帐里已经陷入了怪异的寂静,而站在雨里的人能看见帷帐的中央正刺出一柄雪白的剑,随着剑主人逐渐靠近的脚步,将那张挡雨的帷帐从中切开。重重压在帷帐上的雨水就顺着剑锋戳起的山丘向两边流泻而去,来势汹汹宛如溃决之洪。剑锋两侧的教徒自然地避到一旁,既怕招惹了杀气,也怕淋到了苦雨。

    这帷帐只有半里长,她很快就会切断整块帷帐,出现在雨中了。莺奴也没有机会做多余的回旋,上官武也没有,何况有些事情早已约定。

    围在上官武身边的主事们亦意识到事态正急转直下,纷纷转过身来抽出武器,直面那快步靠近的长剑。莺奴原是想开口劝他们收剑的,毕竟这种对峙中,多死一个人都是蚀月教的损失,而天下能胜过师父的人都不是他们;但上官武的眼神告诉她不必劝,来者并不想多要别人的命。

    那原来替她扶扇的妇人都从她身边缓缓退开,莺奴示意她们照顾好唐阁主,随后上前一步走入雨中,开始目不转睛地看向海棠林的方向。

    ——帷帐已经被劈到末端了,从那破裂的包裹中现身的就是莺奴再熟悉不过的身影。

    蚀月教的弟子们、主事们、宾客们也都看到那几乎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人,唐襄也看清楚了,那不是她靠旧日的记忆捏造出来的幻影,那是一个真的、实在的人,因为来者露出的那只左眼上留着可怖的伤疤,这不可能也是她捏造出来的。

    没有人喊出她的名字,这是一个今夜被刻意避免了的名字。但是他们都认识她,认识她带着强烈厌恶的步调,认识她雷厉风行的气度,认识她我行我素的轻蔑,哪一个不足以将她从万众中分离出来;他们认得她,哪怕只因为她额心那枚刺眼的红印——她没有月痕,是因为早有人给她种下了更难逃脱的烙印,一日不摆脱这红痕,就一日受苦,一世摆脱不去,就一世受苦。因为种下这颗红痕的人是他们的李深薇,所以秦棠姬的存在自然也成他们良心的拷问。

    至此,上官武还没有转过头去。他将不会回头了,那是一个承诺。

    秦棠姬的步履也没有丝毫变化,依然匀速地向上官武走去。人们看向她的脸,但或许是那道伤疤和盲了的眼太过凶恶,所以他们其实分辨不清她真实的表情。

    莺奴知道师父几乎已经在阁主身后了,他们三人现在成一条直线,她看不到师父就是因为阁主挡住了她。上官武看见连她都紧张得稍稍向后收了一下足尖,而她是他口中的天下第一,不论从何种角度……她确是天下第一,哪怕手无寸铁。

    那一刻,仍被碎裂的帷帐遮挡着的海棠树林里,忽然传出异乎寻常的噪声,那噪声的来源很广很远,汇聚在一起形成如同磨牙吮血般的怪响。当惊恐的教徒们向身边看去时,发觉本来就反常复华的海棠树现在竟像是喷涌一般洒下花来,那画面怪异到了极点,在昏暗的光影下,好似满目扭曲的死魂灵喷出热血。

    那是数倍于秦棠姬的功力,不用说也知道是莺奴的潜能又一次夺取了全场的生灵之力。这种潜能在那年聚山的地宫里,她陷入昏死也能展示出来,这一次更是前所未见,大雨之下,海棠树所迸发出的生灵之力,甚至将盖在顶上的帷帐纷纷刺穿,烈火鲜花一直喷涌到半空之中,这景象之骇俗甚至使人体味到其中坚决的美丽。如此的漫天玄妙中,三人都没有改变状态,秦棠姬依旧不为所动地向欲杀的人走去,上官武依旧不为所动地向莺奴看去,莺奴则依旧不为所动地保持一个紧张的姿势,身体微微倾上前去。

    正是那个瞬间,她怀疑面前的秦棠姬是死去的,是一个幻象,是所有在今夜思考过她的去向的人共同捏造出来的一个影子;因为没有人发觉她是如何走进人群的;因为一个人的脚步怎么可能那样平静,一个欲图复仇的、或是正要前来杀死爱人的人的脚步,怎么可能那样平静?

    她甚至不必看到秦棠姬本人,只要看到围在上官武身边的那群人一个个都举着剑却动弹不得的模样就知道了。但凡师父的步子稍透露出一点动摇,这群人就有所行动。

    那是最嘈杂的时刻,却也是最为静谧的时刻。谁也没想到在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上官武没有抽剑,也没有逃,而是淡然地开口说出了诗的第三句

    “我本无心向明月,”

    只有很少听众,而且当下除了上官武自己,已没有人再有多余的精力去关注这句诗,秦棠姬的剑已经挥出去了!

    秦棠姬的剑快得令人目眩,出剑前的聚力都没有人能注意到,只能听到那纤长的脖颈中呼出类兽的高鸣,就在那一瞬间,不止一个人发觉她的身影消失了一瞬,仿佛镜子被突然拨动了一下,里面的影子一时不见了,而眨眼之后又出现在原处。

    整个夜晚最为绚丽、也最令人屏息的瞬间到来了,他们看见莺奴将手指微微地抬起,那朝着上官武劈去的雪白剑刃就忽然间蒸发在空气中,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仿佛秦棠姬根本就是空手而来!

    他们能看到莺奴脸上的表情也是扭曲的,那好像是一招险棋,连她自己都没有把握能否成功,然而那不可思议的事件就这样发生了——她使杀人的凶器消失在了杀人的途中。